我的半边街
衡阳地区的常宁县水口山一带,是我国重要的铅锌矿产地。早在宋朝时期,劳动人民就发现山里有“宝”。民间传说:当时有九头银牛,每天傍晚必往湘江饮水,有勇莽后生抓住其中一条银牛的尾巴,牛即遁入山壁,众人循迹挖掘,得白银盈斗。这个传说显然是虚构的,但它形象地说明了开发矿山的初期情景。由于最初在这里发现的是银矿,所以,人们习惯地称这里为“银矿局”。
然而,当我们随着人流,踏进水口山银矿局一个叫做“老鸦唣”的山间坪地时,我心目中的“宝山”一下子不见了。
我首先看到的只是一大团灰色的、飞舞着一闪一闪颗粒的尘雾。一群只有腰间围了一块破布的“人”(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觉得似乎是“鬼”),四肢着地,驮着一个个装满石块的箩筐,在烟雾里爬。在一大片散乱的石块堆中,像是骨头上的蚂蚁一般地挤满了上千个孩子,他们一边用一柄硕大的锤子狠命地敲击石块,一边发出“哇!”“哇!”的用力声。在他们的旁边,来回走动着凶神恶煞般的监工,不断地用竹篾抽打那些动作稍慢的工人。矿场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的人,他们的嗓子眼里发出十分可怕的哀叫声。这是些犯了“窿哈病”(铅中毒)的矿工,他们瘦骨嶙峋,发长如蓬、双目凹陷,肤色青灰,形同鬼魅,不断地有人在抽搐中死去……这简直是座地狱。
在一个高大的铁架前,我们找到了堂舅父宋乔生。他是吊车司机。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使人们必须大声说话才能听得见。
我实在忍不住,一见面便问道:
“银子在哪里?”
“什么?”他把一只手遮在耳朵上。
我大声喊:“银子!”
“哈哈哈!”舅舅放声大笑起来,一边操纵着机器上的把手,一边大声地说:“傻仔!这里没得银子,出黑铅、白铅(锌),”他看到粗大的缆绳已经把一筐石块吊到地面上,便停下机器指一指这些石块:“就是那玩意。等你熟悉了,就知道他们是怎样变成银子的了。”
从此,我们便住在舅舅家。
说是家,其实就是一个四角落地的草棚子。为了容纳我们一家五口,父亲和舅舅连夜动手,把草棚子又延长了一截,又用一块废弃的旧铁皮,搭起一个厨房。和我们一起住的还有一个舅舅宋玉生。不久,我们又把外婆从家乡接来。勤劳惯了的母亲,为了增加一点收入,还抓了一只猪娃养着。
舅父们凑了点钱,到江边的松柏镇上买了礼物送给工头,给父亲领到了工牌。当时银矿局正由土法开采向西法开采过渡,需要增加些建筑物,父亲还是干他的本行——泥瓦匠。
我们住的地方叫“半边街”。这是一长溜依山搭起的草棚、泥屋、石窠。它的对面就是那个乌烟瘴气的选矿场。从四面八方到水口山来挖矿混饭吃的穷人不断地延长“半边街”的长度。这里也吸引了依靠各种各样职业谋生的人们。于是,在每隔几家住户中间,就出现了卖杂货的小店、挂小旗的酒馆、摆凉茶的石桌、煎汤药的药铺,还有吆五喝六的赌场、咿咿呀呀的戏堂、测字算命的地摊、打拳卖艺的场地,以及乞丐、无赖、小偷、土娼、黑社会的爪牙和官方派来的坐探,“街”味十足。由于选矿场那堆积如山的矸石限制了它的横向发展,所以这条街只有一面有房,因此,工人们便随口叫它“半边街”。
我们住在半边街时,半边街开始有了自己的文化教育。工人们为了让自己的后代摆脱贫困,一家凑几个铜板,请了教书先生教我们这些还不能做童工的的孩子学文化。我记得给我们上课的那位老先生是临武县人,叫谭龙光,清朝末年做过翰林院录事,写得一手好字。他不知何故失业,跑到水口山来教书糊口。
宋乔生舅舅看到我的书本上的名字,有些诧异,便问:“怎么?阿忠改名了?”
我说:“我现在叫耿飚了。”
母亲插进来说:“德伢子(我的乳名叫润德)生下来就身体不好。前年算命的说我五行缺火,咱们淦田那个‘一掌金’到我屋里算卦算命的说我五行缺火,说他五行缺火,耿拜泉先生就给他改了这个名。”“一掌金”是母亲娘家一位姓宋的瞎子先生,由于双目失明,靠一只手掐算推理、算八字糊口,因此有了这个绰号。
按照耿家“添开景运佑中帮,辅世民良大而昌,家之道在农兼学,兴养遵儒必有光”的谱系,我排在第十八代“在”辈;又因祠堂里有“忠孝廉节”四个大字,父亲曾依次为我们兄弟取名“在忠”、“在孝”、“在廉”、“在节”,后来有了五弟,又增加了一个“在有”。意思是我家“忠孝廉节”都“有”。父亲崇尚武术,最爱看薛仁贵征东等武侠话本(小说),十分推崇古代名将的勇敢刚毅精神,所以又以“俊”字为冠,分别给我们取了“俊勇”、“俊猛”、“俊刚”、“俊强”、“俊全”的表字,意思是说我们兄弟“勇猛刚强”都“全”。但我非常喜欢这个“飚”字,自从有了这个名字以后,其他“在忠”、“俊勇”等名字就再也不用了。
“好,好。”乔生舅舅风趣地说:“‘飚’字有三个‘火’,连你那个姓上的‘火’,加起来就有四把火了。‘飚’字还有‘风’,这又是风又是火的,旺得很哩!”
父亲正在摆弄几块木板,想把他们拼成一个板凳,笑着说:“乔生,那也信那一套?什么五行缺火!要是生下来就有米饭腊肉,就没得什么身体不好了,还会缺火吗!”
“什么系(是)却佛(火)?”二弟在孝正在换牙齿,“大门”跑风:“系(是)很冷吗?”他搂着舅舅问道。
“小鬼头!”舅舅把他抱起来,拍着他的光屁股蛋儿:“‘系’很冷啊。不光缺火,水木金火土,咱们都缺啊。”
“可不。”父亲应道:“我都半辈子了,连一担田(湖南话中的‘一担田’相当于小亩的二分地)也没混上,大旱三年,害得我卖了祖上留下的床去换谷,当了一辈子木匠,自家却没有一根椽子,现在干银矿局,却没有钱花,每天净发些矿票没用处。”
舅舅说:“哼!逼得紧了,非他妈的再起洪秀全不可。”
“洪秀全有‘佛’吗?”二弟缠住舅舅的脖子,还在问,他最爱听舅舅讲太平天国的故事。舅舅讲洪秀全,神秘得让我们晚上不敢出门,他讲石达开,能使我们悲愤流泪,他讲陈玉成、李秀成,能是我们拍手大笑,他讲红娘子,却总是使听众惊叹不已。
我对自己的名字似乎有了新的理解。我朦胧地感觉到,我需要的“火”不是命运中的“火”,而是太平天国英雄们身上那种“火”,而这正是所有穷苦人所需要的“火”。
不久,发生了一件事。
很晚了,玉生舅舅还没有回来吃晚饭。
有人沿着半边街跑来,急乎乎地喊:“耿大哥!宋大哥!快去看看吧,你们家老大出事了。”
耽心了一晚上的外婆一下子就哭出声来。父亲和乔生舅舅急急忙忙冲了出去,我接过母亲包起的一个饭团也追了上去。
可怜的大舅!他肩上压着一担沉重的矿砂,正机械地、反反复复地沿着湘江大堤走着,就那样走啊,走啊……
父亲马上接下挑子,乔生舅舅扑上去:“大哥,怎么啦?你怎么啦?”
大舅痴痴地说:“兄弟,你,挑——,上——船。这是跳板,好长——”
他气疯了!也累垮了!终于昏到在乔生舅舅的怀里。
父亲急忙去掐他的人中,又喊我拿冷水来敷在大舅的额上。玉生舅舅喃喃地说:“跳板……老子……跳板……”
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,天不亮就到松柏火车站(从水口山已有六公里的铁路到松柏)挑起一担矿砂往松柏渡口赶。一担担沉重的矿砂,就是从那里装船,运往德国、法国、英国、美国和瑞典。洋人把矿砂炼成白花花的铅,造成军火,卖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去。
每年,有三十万两纹银落进银矿局的保险箱里。水口山矿工用血汗喂肥了银矿局的老爷们。
一担矿砂,从松柏车站挑到渡口,要走好多里路,挑夫只得五个铜板。
但是,“安利英”洋行的把头,却要在渡口收三个铜板的“落地费”。
我大舅每天挑几趟。他不想被人拿走那些用血汗换来的铜板。家里人口多,细伢嫩崽们亲亲地喊着舅舅,可他们连顿辣子都吃不上……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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